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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應台:媽媽那個回不去的家!

文丨龍應台

選自《目送》, 原標題《回家》

三個兄弟, 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, 這回擺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, 在清明節帶媽媽回鄉。 紅磡火車站大廳裡, 人潮湧動, 大多是背著背包、拎著皮包、推著帶滾輪的龐大行李箱、扶老攜幼的, 準備搭九廣鐵路北上。 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裡, 媽媽突然停住了腳。

她皺著眉頭說:“這, 是什麼地方?”

哥哥原來就一路牽著她的手, 這時不得不停下來, 說:“這是香港。 我們要去搭火車。 ”

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, “我不認得這裡, ”她說:“我要回家。 ”

我在一旁小聲提醒哥哥, “快走, 火車要開了, 而且還要過海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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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為醫生的弟弟本來像個主治醫師一樣背著兩隻手走在後面, 就差身上沒穿白袍, 這時一大步跨前, 對媽媽說:“這就是帶你回家的路, 沒有錯。 快走吧, 不然你回不了家了。 ”說話時, 臉上不帶表情, 看不出任何一點情緒或情感, 口氣卻習慣性地帶著權威。 三十年的職業訓練使他在父親臨終的病床前都深藏不露。

媽媽也不看他, 眼睛盯著磨石地面, 半妥協、半威脅地回答:“好, 那就馬上帶我回家。 ”她開步走了。 從後面看她, 身軀那樣瘦弱, 背有點兒駝, 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, 她的步履細碎, 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。

陪她在鄉下散步的時候, 看見她踩著碎步戚戚低頭走路, 我說:“媽, 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, 來, 馬路很平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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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牽你手, 不會跌倒的。 試試看把腳步打開, 你看——”我把腳伸前, 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, “你看, 腳大大地跨出去, 路是平的, 不要怕。 ”她真的把腳跨大出去, 但是沒走幾步, 又戚戚低頭走起碎步來。

從她的眼睛看出去, 地是凹凸不平的嗎?從她的眼睛看出去, 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?弟弟在電話裡解釋:“腦的萎縮, 或者用藥, 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。 ”

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後頭, 粉紅色的雲霞乍時噴湧上天, 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裡我們回到她的臥房。 她在臥房裡四處張望, 倉皇地說:“這, 是什麼地方?”我指著牆上一整排學士照、博士照, 說:“都是你兒女的照片, 那當然是你家嘍。 ”

她走近牆邊, 抬頭看照片, 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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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晌, 回過頭來看著我, 眼裡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——我仿佛聽見窗外有一隻細小的蟋蟀低低在叫, 下沉的夕陽碰到大武山的棱線、噴出滿天紅霞的那一刻, 森林裡的小動物是否也有聲音發出?

還沒開燈, 她就立在那白牆邊, 像一個黑色的影子, 幽幽地說:“……不認得了。 ”大武山上最後一道微光, 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裡射進來, 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髮。

火車滑開了, 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後退, 仿佛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捲“快速倒帶”, 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, 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。

因為是晚班車, 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, 陷入沉靜, 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。 媽媽手抓著前座的椅背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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顫巍巍地站了起來。 她看看前方, 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。 她轉過身來看往後方, 列車的門緊緊關著, 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。 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, 布簾都已拉上, 只有動盪不安的光, 忽明忽滅、時強時弱, 隨著火車賓士的速度像閃電一樣射進來。 她緊緊抓著椅背, 維持身體的平衡, 然後, 她開始往前走。 我緊跟著亦步亦趨, 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, 防她跌倒, 卻見她用力地撥開我的手, 轉身說:“你放我走, 我要回家, 天黑了我要回家!”她的眼裡蓄滿了淚光, 聲音淒惻。

我把她抱進懷裡, 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, 緊緊地擁抱她, 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。 我在她耳邊說:“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, 只是還沒到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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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上就要到家了, 真的。 ”

弟弟踱了過來, 我們默默對望。 是的, 我們都知道了:媽媽要回的“家”, 不是任何一個有郵遞區號、郵差找得到的家, 她要回的“家”, 不是空間, 而是一段時光。 在那段時光的籠罩裡, 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, 廚房裡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, 丈夫正從她身後捂著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, 門外有人高喊“限時專送, 拿印章來”……

媽媽是那個搭了“時光機器”來到這裡, 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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